回家(95年教育部散文佳作獎)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/林麗雲


1


為母親守喪期間,大姐傷感地說:「老母死,路頭遠;老父死,路頭斷。」


辭別了母親之後,回家的路並不遙遠。我兩個禮拜回家,甚至一個禮拜就想回家。我為什麼時刻想念,常常想回家?我想要什麼又在逃避什麼?好友說:「那就像人渴望回天家一般,因為那是一個被完全接納的地方啊!」


回家的路是一段心靈轉折的旅程。


我搭公車或捷運到台北火車站,先去窗口索取三哥為我買的火車票。剪票入站後,我緊緊盯著不斷跳動的時刻表,既擔心錯過又不敢提早下去,直到火車到站之後,才急忙衝下樓到月台上車,深怕吸進火車進站時鐵軌摩擦產生的鐵粉與廢氣,那是外子時刻叮嚀的。跳上火車,找到自己的位置,回家的感覺才慢慢甦醒。享受鐵路飯盒後,忍不住還是拿出文件資料看著改著,那可能是下星期的月考試題,生命教育課程必須閱讀的書籍,或者是渴望已久卻無暇閱讀的文學作品。然而過了板橋之後,火車爬出陰暗重見天日,窗外的景緻勾引著我的眼睛,文字不再吸引我,我的神思遊蕩在一張張飄過眼前的綠色神毯,一叢叢迅速倒退的林木,或者是山谷中綠意盎然的稻田流水人家。不知不覺間,我在藍天流雲之間迷失了自己,走進恬然靜謐的夢鄉。放下所有,把自己交給奔向故鄉的火車。一切的掛念隨著遠馳而去的鐵路軌道漸行漸遠,拋向一個看不見的黑洞,歸回真實的自我。


在廣播聲中醒來,「田中到了,下車的旅客,請攜帶自己的行李準備下車。」我抹抹眼睛,彷彿一個禮拜的疲勞都在火車上得到補足。像醉酒的人搖搖晃晃地爬上樓梯,過了剪票口,向候車的位子看去,穿著藍白格子襯衫的二哥露出溫厚的笑容望著我,那是他不變的神態,好像他永遠在那兒,等我。遠離家園後,回家彷彿是一個儀式:未進家門之前,哥哥前來迎接;離去時,哥哥開車相送。


在父母能吃固體食物的時候,哥哥與我會先去北斗一家著名的麵包店採買父親喜愛的起司蛋糕,替喜好嚐新的母親選擇新產品,買各式各樣的水果,再到超市大採購一番,從優酪乳、果汁到水餃,就像我們小時侯,父親從市場拎著大包的魚肉、鳳梨與香蕉。現在這一切都免了。父親只喝流質的食物,他已無法感覺食物的美味。


2


回到家,空手走向父親躺臥的房間,我輕叫:「阿叔」。日夜顛倒,白日嗜睡的父親,總是睜著眼睛等我。「你回來了。」「對啊。」高瘦的父親蓋著被子的身軀越來越乾癟,遠望使人懷疑被子裡真的躺著父親嗎?握著他伸在外頭的手臂,像是一片長長扁平的木板,纖薄的皮膚處處是紫痕斑點。


去年十月,我利用喪假回來一個禮拜,陪父親吃飯,看他吃著鰻魚、豬腳、豬尾巴,吃得香噴噴地。我們聆聽鳥兒的叫聲,父親指著窗外簷上跳躍的麻雀說:「你看牠們還在屋簷上輕巧地跳著,好可愛!」吹過稻田拂過林稍的微風吹進屋子來,帶來清涼舒適,我們愉快地談起往事,身為農人的父親很自豪他能養育六個孩子,栽培四個大學生,「除了你,你哥哥一補再補呢!這還不要緊,補習費交了,人跑回家不唸了。」我沒敢告訴他:「如果我弄到需要補習才能上大學,我怕你會叫我別唸了啊!因為大姐那麼聰明,你卻沒栽培她。」「沒有人像我一輩子花那麼多錢呢,我蓋了三棟房子,你大哥這棟四合院,二哥、三哥兩棟樓房,花錢無數啊!」父親沒住過大都市,未曾見識有錢人花數億元買一棟豪宅的闊綽,一輩子在鄉下跟鄉人比,因此他對自己的一生相當滿意。


去年病情急轉直下,疼痛不適使本來就沉靜的父親更少說話了。我們靜靜地看著彼此,他轉身朝向我的方向側睡,我坐在床前小凳上,擦拭他眼角的水光,像小時候他擦拭我在外受委屈的眼淚;我撫摸他的頭髮,為他按摩頸項額頭,像小時候當他發現我在不該睡覺時睡覺,他會用他的額頭碰觸我的額頭,測量我是否發燒。他很乖順,正如當年的我喜歡靜靜地感受父親的體溫與觸感一般。我拍打他的背部與臀部,希望終日躺著的父親血液循環好些,舒服些,此時我回憶起血液循環不好的我從小四肢冷冰冰地,父親握握我的手驚叫道:「冷得像一支枝仔冰!」於是睡覺時,父親為我「兩肋插刀」,讓我的小手插在他的腋窩下,兩隻腿夾著我的小腳,我想我整個人躺在他的懷裡睡覺了。病床旁,父親與我執手相望,世界退向身後無窮盡的遠方,我們的親愛徘徊於過去、現在與未來,在寧靜與平安中向深度與長度延展。


聽深夜的蛙鳴蟲叫,清晨在鳥聲中醒轉,這真是奢侈的幸福。擺脫台北的工作與負擔,清晨我在三哥的草原樹林間慢跑,踩著柔軟厚實的草地,看天上的飛鳥掠過樹梢,嘹喨的歌聲洋溢不絕,沒有趕著上班的時間壓力,沒有人聲車聲的喧鬧,草香花香瀰漫在空氣中,我全心感受這一份寧靜與自在。無須張羅三餐,外傭阿麗邀請我共享她烹調的食物。想唸書就唸書,想窩在爸爸身邊就窩著,想出去走在陽光下就去。我採食二哥種植的番茄、蔬菜與桑葚,感受豐收的滿足喜悅。


最喜歡寧靜的夜晚,蟲鳴唧唧,蛙叫如鼓吹,明靜的天空,星辰像是被擦拭過那麼大那麼明亮,有時月光照耀大地,田園有如一片銀色的世界。我走在曬穀場上,院子的玫瑰花散放著濃郁的芬芳,不遠處小河輕聲地流過,似乎怕驚擾寧靜的夜。螢火蟲提著燈籠飛過草叢與河流,在黑暗中一閃一滅,我遠離光芒之處,深怕踩著牠。蝙蝠繞著路燈,衝動地直線飛翔,我誤以為夜鳥驚飛。我感受這一份熟悉的靜謐,這是在喧囂的台北無法享受到的。故鄉的土地充滿我一生的記憶,也印滿過世的母親與大哥的足跡,我靜靜地走著,走在母親的腳印上,站在母親坐過的地方,端詳大哥手植的九重葛。走在生長的土地,我感覺與過去與母親、大哥如此親近,感覺如此釋放自在,我捨不得回房入睡。我想一直感受這一份感覺:這是我永遠的家,我的心靈可以安頓的地方。


3


為了尋求心靈的撫慰,我不斷地走上回家的路。


想起少小時上學回家,我就想起兒子在紐西蘭上學回家的情景:十歲的他背著大背包,穿著寶藍短褲、鵝黃的短袖運動衫,在寒冬颯颯的冷風中狂奔,背後是晚天詭譎多變的雲彩,彷彿世界在後面追殺他似地。


我在自己的土地求學,卻也不比兒子高明多少。


從家庭走進世界,對任何小孩來說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,鄉下孩子更困難吧!我在田裡玩,樹上爬,灌蟋蟀,捉魚蝦,所接觸的生命都天真可愛,單純有趣;加上全家人都寵我,媽媽說:「吃腦補腦」,我想變得聰明,要吃?鴨鵝的頭,兄姐無條件讓我;喜歡雞腿香,雞腿又是我的。常常被巧言令色的媽媽哄著,使我自以為聰明又可愛。於是我愛表現,好說話,伯母稱我「快刀嘴。」一腳踩進學校,與同學相處最常聽到的竟是:「我不跟你好了!」「某人說你的壞話。」同學中我永遠的朋友只有一個-那是堂哥的女兒,我的家人。我常哭泣著奔回家向媽媽訴說:「同學欺負我,不跟我好!我不想去上學了!」從沒唸過書的媽媽總是很同情地聽我說,為我抱不平,甚至說要去同學家理論。


最難忘自己像個英勇的女騎士,騎著鐵馬,飛馳於小鎮黑夜的馬路,一路上唱著激昂高亢的歌曲,衝回村莊盡頭田園的家。那是我唸彰化女中的日子,每天溪洲-彰化通車往返,總在黑夜的時候,才回到故鄉小鎮。下車時,必定看到同學爸爸等候的身影,但是他們是往台糖公司的,走的是街上的路;我-一個人回家,而且有一大段漫長的無人家無路燈的黑暗等我。我應該是害怕的,道路兩旁種的是一大片蔗田、稻田,更可怕的是鄉人流傳「死貓吊樹頭,死狗放水流。」圳溝旁蓊鬱的大樹枝幹常常掛著死貓,在月光下隱約可見牠們腐爛萎縮的身軀。家是一定要回去的,怕也要回去。我的父母此刻依然為生活為兒女打拚,我可以想見燈光下,忙碌一整天農事的父母,打草繩、打草袋轟隆轟隆的節奏,在寧靜的田野中如何地轟轟烈烈地演出。我不要依靠別人陪伴。我以飆車的極速衝過這一段黑暗,常有一種得勝的快感;有時我大聲唱著聖歌,相信上帝的保佑,相信我深愛的故鄉即使藏身於黑暗之中,也無可懼。


到中壢唸大學後,我沉迷於所愛的文學世界,也陶醉於大學寬闊優美的校園,我被這個世界迷住了,不太想家,不常回家,寒暑假偶而還滯留不歸,我追求自己要的,想看更多書,嚐試創作,意圖提升自己的能力,也渴望談一場深刻動人的戀愛。我不想回去那安靜的田園,不想把寶貴的時間耗在替哥哥照顧小孩,更不忍坐視父母操勞農事卻袖手旁觀。但是,有時候我特別想家,一定要回家,那是在我遭遇情傷或不如意的時候。我在世界遺失了自己,必須回家去找回來。當車子到達故鄉的土地,從窗戶看到那廣袤的綠色原野,聞到田地泥土翻動的芳香氣息,在彼此相望中,生命中某些紊亂似乎得到了梳理,而被否定的傷痛,在土地的接納之下,竟變得舒坦自在。看到故鄉的小橋,想起第一次約會的糗事,「碧野朱橋當日事,人不見水空流」,我忍不住對自己笑了。更奇妙的是面對慈愛的父母,無須言語,我心靈的傷痕就癒合了,雖然他們再也無法理解我的困頓與挫折,也不能為我做什麼。


4


也許連父母也不能了解他們帶給我的力量。


來到台北,為人師表,結婚生子之後,我更渴望回家。與為人妻、母、師的腳色相較起來,我毋寧是更喜歡當女兒的腳色,也許我還不知如何扮演其他腳色吧。我喜歡暫時出走,回家當女兒,接受父母的疼愛,我還捏造了一個美麗的藉口:「我要回去孝順父母,孩子啊,你們要效法媽媽,長大離家之後,別忘了時常返回喔!」但外子看穿我的心,他當著我對孩子說:「媽媽又要回去吮老奶脯了」,因為「同是天涯淪落人」吧。


在台北住了二十多年了,時間已經比在故鄉的日子還長,但我還是覺得溪洲才是我的故鄉。也許因為那是最初的,深深刻印的生命記憶。生長在廣闊的鄉野,我不喜歡台北狹窄擁擠的空間感覺,它束縛我的心靈,我想解開束縛飛衝出去;我不喜歡車陣、人潮與閃爍的霓虹;我喜歡故鄉的稻田、樹林。不喜歡車聲、人聲、麥克風的叫聲;我喜歡故鄉的鳥囀、蟲鳴與流水聲。人在台北,我只想往栽種樹木、花草的公園與學校去尋覓故鄉的顏色與聲音,感覺遠離人群的寧靜,得到些許放鬆與舒適。但是,那只是贗品,而忍耐到了臨界點,我必須遠離台北,回到我的家園,讓我重新呼吸那清新自然的空氣,感受那天寬地闊的自由,把自己徹底地浸泡在綠色與鳥聲裡。如此,我才能繼續忍受台北。


當女兒是我最初的腳色,那般甜蜜的滋味叫我留戀不已,也許就像母親常常說的:「一個人一生只被愛一次,那就是父母的愛。」其他的腳色大多是捨己與付出的,如果自己沒有極大的愛的能力,終會枯竭的。在講台上,憑藉過去累積的素養,努力扮演教師的腳色,一日勞碌完畢,忍受台北黑暗的交通,回到新店的家還要面對更大的戰場,幼小的孩子期待照顧與陪伴,更難的是如何讓婚姻可以變得容易承受些。昔日沉溺於文學浪漫抒情的女人,被現實中勞碌、壓抑與挫折緊緊綑綁,彷彿困守婚姻的圍城,所有的人都對我伸手張口,只有無盡的需索與要求,掏空我生命中的所有,像置身於荒涼的大漠,我的心乾渴寂寞枯竭。如果沒有來自天上人間的愛,如何能走下去?當我感覺將燈盡油枯,或者厭倦揪住我的心,我知道我必須回家了。我以回家轉換空間,暫時掙脫困境,感受從父母來的愛,讓我重新得力。正如母親領受父母的愛,面對婚姻對她提出的要求,她可以全心全意永不匱乏地給出來。


那一段掙扎的歲月,傍晚回到家,首先映入眼簾的必是爸爸坐在鏽蝕的鐵製大?旁燒著他跟媽媽要用的洗澡水,木頭充當小椅子,望著熊熊的火焰等待燒盡時,他的身體向後傾斜,雙手壓著地面,濃煙迷漫四周,爸爸靜默無言。家裡早已裝熱水器,但是爸爸堅持燒水。他們向世界支取的甚少,但付出一切。除了下田工作之外,爸爸、媽媽還要照顧一個接著一個來到人間的孫子,張羅一家十幾人的三餐,因為大哥、二哥、三哥都選擇回家定居,他們都是雙薪家庭。生來瘦小的母親彎腰駝背,站在瓦斯爐前煮著永遠煮不完的三餐。八十歲了,操勞忙碌並沒有放過她。但他們甘心樂意,歡喜為兒媳分擔,其他人能說什麼?看到父母,我感覺自己的負擔不算什麼,我的愁苦不算極大的苦楚。有什麼克服不了承受不住的?自己的婚姻、自己的工作都是自己選擇的,有什麼好抱怨追悔的?


父親聽說市上所賣的玉米必灑農藥,而我自小就愛吃玉米、花生,他為我種了好幾壟玉米與花生,每隔一星期播種,讓我回來都可採收到新鮮成熟的果實。知道我喜歡無農藥的有機蔬菜,他種了各樣應時蔬菜,每天殷勤地澆水。回家次日,當朝陽曬乾了葉上的露珠,爸爸媽媽與我就忙著採收蔬菜,我們坐在龍眼樹下,一根根一葉葉整理那肥嫩的蔬菜,或者聽媽媽說話,或者專注而靜默,因為不久我就要離去,帶著大包大包父母厚重的愛,像鄉下人入城那樣回台北那個繁華的都市。二十幾年來,這是父母盡他們所能給我的愛。


5


到了父母身體漸漸衰老時候,醫院變成他們的家。


起初母親被父親發現昏倒在田間小河旁,立即被送往彰基急救。我從台北跑彰基,每天晚上往返,如同跑自家的廚房,計程車-火車-計程車,把它變成一條非常近的路。在加護病房,一家大小團團圍繞著母親的病床,母親以為她在家裡,她快死了,她環視每一個孩子、媳婦、孫子,靜定地注視著似乎要在最後一望把親愛的人牢記腦海,然後不改引用佳句的積習說道:「『生有日,死有時。』每一個人都要走這一回的,所以不用為我悲傷;我也不牽掛你們,因為我已經把你們栽培長大了。現在我要走了,趕快把我所買的很水的老嫁妝拿來替我穿上。」她在第一次病危時刻已提前四年把臨終遺言說了。


「父母疼子人人有,孝順父母世間無幾人!」母親常常如此唸著,她對兒女無多期待。父親身體尚稱安康之時,也會神色蕭索地說道:「我老了,會自己去墳墓前蓋間草寮自己等死。」「阿叔,你不要這樣說!我會照顧你的!」父親的話,意謂人老去不要麻煩兒女,但聽來心酸。


也許因為一開始我把母親帶到台北就醫,親自照顧,直到母親吵著要回家才送她回去。此後父母就醫,父親都選擇不遠千里來台北馬偕,我想是因為我的緣故吧!他在住院期間聞說我要出國,對我說:「如果你不在台灣,那,我怎麼辦?」父親從來自尊剛強,不肯求人,說出這話,其實不容易。而我還有母親與妻子的腳色,我提醒父親:「除了我,還有哥哥、姐姐可以照顧你啊!」


父母住院常是一個月以上,通常是沒有上班的二姐白日照顧,我負責晚上。下班後,立即煮飯、吃飯、洗澡,然後到馬偕接班。對我而言,從大安到雙連真是一條回家最近的路。我閉著眼睛,都可以知道何時該轉彎、上下電梯,在左或右搭捷運。我帶著水果、點心給母親。送走姐姐,剩下母親與我。我餵她吃晚餐、水果,傾聽愛說話卻重聽的母親不停地訴說一天的生活,她以明敏的眼睛閱讀我的神情與唇語,或者接受我為她按摩,給她一個親吻、擁抱。可愛的她會指著另一邊臉頰說:「換這一邊,這邊還沒親親呢!」愛嚐新鮮的她,可以接受任何食物,包括麥當勞的漢堡、薯條與冰淇淋,義大利麵與米做的漢堡。總是非常捧場,邊吃邊讚美食物可口,女兒孝順。我們九點就準備睡覺,躺在狹長的睡墊上,我很快就進入夢鄉,這是一大恩福啊!若不是在醫院,我不可能這時候上床的。


有時父母開刀住淡水馬偕。如同中山北路走無數遍,淡水馬偕,我一再往返。那像是一趟旅行,起初不斷地算著一站又一站,後來卻覺得那也是心靈的休憩。在北投轉車時,坐在空闊無人的候車站吹著涼爽的山風,望著翠綠的山影,感覺像郊遊一般,在這樣忙碌的都會生活,若不是為了探視父母,我怎可能從忙亂的生活中抽拔出來,在這兒悠閒地等著車,等著回家。


6


回家本是一段由繁亂歸於寧靜,由戒慎恐懼轉回自在放鬆的逍遙之旅,但去年 七月七日 ,卻是驚惶。


母親三度垂危,但是復原後,都能自己行走、如廁,即使跌倒後開刀,一個月後,她扶著小凳子,依然可以一拐一拐地磨蹭著地面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,向前疾行。去年父親住院許久,我的重心轉移,無暇返鄉探望母親,留心病情變化,母親節前夕,她又病發陷入危急。生命堅韌的母親又醒來陪我們再過一次戴著紅色康乃馨的母親節。但是此後母親虛弱得無法下床,我知道日子不多了。雖則知道,真正大限來臨時還是令人驚恐。


自從六月初最後一次在醫院中照顧母親,為了陪伴兒子參加指定考科,為了寫指考國文試題分析,我延遲回家,縱然如此,我的心時刻催逼自己:「該回家了,一個月不見,父母如何思念啊!」終於 七月七日 我覺得非回家不可了。


我提早出門,不至於需要搭計程車趕時間,但也不是寬裕得可以慢慢等平日習慣搭乘的22號巴士。信義幹線一來我就跳上去。下車後我鑽向捷運地下道,想到大廳取三哥已買好的車票。這是我未曾走過的路線,我在錯綜複雜的地下街迷失了方向,緊張起來,問人,再找,仍然找不到往大廳的路,我的神經越來越緊繃,轉來轉去,碰到牆壁,總不見大廳的路標,在這樣下去我鐵定趕不上火車了,但是我覺得我非趕上不可。我問一位清潔工人,她指示方向,終於找到了。衝向索票處,已萬分火急,對方卻說處長沒把票留在此。三哥忘了,唯一一次他忘了,在這個緊急時刻,只剩三分鐘。聯絡三哥。三哥衝下來。帶著我一路狂奔,以鐵路局同仁車票證通過剪票口,衝下月台,火車已經啟動,我在最後一秒鐘跳上火車,沒有車票。


我驚魂未定,隨便選一個位置坐下來。看一會兒書,就不想看了;想小睡一下,睡不著;看著窗外的風景,感覺索然。想見父母,又想到他們日漸衰老,感覺相聚日子無多,期待努力珍惜,然而相見惻怛,重逢有何可樂?心情黯淡,什麼都不能做、不想做,只有在時間中等待時間過去,空茫茫地,心思不知定於何處?


二哥來接我。一回到家我趕忙去看母親。


母親閉著眼睛,戴著助氧氣微微地呼吸。我叫「阿姨啊!」她沒應我。她的手腳浮腫,呈淤血紫色,我一摸冷冷地。我感覺情況不太好。穿過客廳,我到隔壁看臥床的父親。爸爸問:「孩子考得好嗎?」我說:「還好吧!阿姨恐怕不好,要去醫院。」我立刻轉回來看媽媽。突然之間,媽媽艱難地用力吸一大口氣,似乎吸不到氣似的,我爬上床去扶起她,沒有鼻息,一試她的脈搏,不跳了。我對看護說:「我的媽媽好像心跳停止、沒有呼吸了,你可以替她做人工呼吸嗎?」哥哥一腳踏進來,我說:「趕快去叫救護車,媽媽不好了!」那是下午五點半。如果不是因我回家,二哥此時不會在家。


哥哥把媽媽抱上救護車,他騎摩托車跟著趕來北斗醫院,我與看護坐在媽媽身邊,我看媽媽神態安祥,平靜如睡,我感覺她已經走了,拋下佝僂病痛的身體與我們。


這一次媽媽沒有再醒來。二哥與我在旁陪伴。再抱一抱我親愛的媽媽,再親親她可愛的小臉,我跟二哥說:「媽媽跟我們都是有福的:人生的盡頭,她有最愛的人陪伴;我們來得及看媽媽最後一面,向她道別。來,抱抱媽媽,握握媽媽的手,說聲再會。」二哥握著媽媽的手,激動、傷心扭絞著心。


如今我才知道那是母親對我的呼喚,呼喚我回家,她要當面說聲再會,教我人生最後一課:死亡的身影溫柔可親。


7


父親說:「我已經聽到死亡的腳步聲近了,我也準備好了,不能確知的,只是哪一天而已。」


雖然「人是奔向死亡的存在」,與死亡靜靜相看之際,我卻不想枯等死亡來臨,我選擇轉身奔向你我的愛,在付出中獲得,以感恩的心數算同在的日子。我們生命連結的臍帶終會被割斷,我必須獨自挺立於世界,我早該如此,我相信我早已如此。


然而,每一片你揮汗耕種的土地,每一株你親手種植的花木,我都可以感受到你永遠的愛;你走過的足跡,你坐臥的地方,我都能覺察到你的存在。因為我對你的愛,你將永遠存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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